马克龙2017年5月第一次当选法国总统时，就在演讲中阐述了他的“法语世界梦”——“法国人的光辉，以及法国人的吸引力，不仅仅是属于法国的。”他希望法语成为“非洲的第一语言，乃至世界的第一语言”。

如今，刚获得连任的马克龙也不得不承认：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英语正在作为国际第一通用语言，其影响力也已经渗透到法国各个领域。

法国语言监管机构法兰西学院（Académie française）此前多次警告称，法语和法国文化正遭到来自英语文化的侵蚀，后者破坏了法国社会的凝聚力，并呼吁政府制定反制措施。

2022年5月30日，法国文化部修改了电子游戏术语的使用规则，要求政府工作人员禁用英语电子游戏术语，以保证法国语言的纯洁性。同时，法国政府也正计划在欧盟内部推动以法语替代英语。

法语遭“污染”的七个重灾区

法国南特大学语言学硕士严妮发现，法国年轻人时常在日常交流中混杂一些英语，比如购物，他们会用shopping一词，写邮件则直接用email。

在法国的大城市旅游时，很多当地人看到她是亚洲面孔，甚至还会直接用英语和她打招呼。对于本科在中国学习了纯正法语的塔拉来说，确实要花一段时间适应这种法英混用的交流方式。

旅居法国近十年，曾担任孔子学院教师的陈意飞也感受到英语对法语的影响：法语里面有很多英语词汇，在生活中人们法英混用的频率也很高。在社交网络上，一些年轻人习惯直接用英语来表示粉丝（follower）和直播（live）等新词汇。

法国《巴黎人报》（Le Parisien）2016年发布的一项研究显示，90% 的法国人在讲法语时混进过英语。该报对此评论称，“法国十七世纪古典主义文学作家莫里哀看到这种现象，也将从坟墓里站起来……你可以爱它（英语），或者恨它，但没人能摆脱它。”

法语语言学家和前英语教授让·梅莱（Jean Maillet）也发出类似感叹，“我们的法语中从未出现过如此多的英语词汇，多达 10%，而且呈指数级增长。”

据让·梅莱分析，如此多英语词汇席卷法语的原因部分源自“语言懒惰”，因为许多英语单词比法语单词更短且更易于使用。广告和媒体上频繁出现英语，对法国年轻人也产生了很大影响。

早在1999年，法国捍卫法语协会一度发布《法语现状》调查报告，并罗列了外来词“污染”法语的七个重灾区：消费与广告、劳动与就业、科技领域、视听-IT、体育、行政与公共服务、欧洲组织。

该报告谴责称，多家电视台热门节目的栏目名为英语，体育解说术语用英语，甚至一些常用词也是英语比法语更常见，电视广告、品牌名和产品信息尤其充斥着大量英语。

为了让品牌听起来更加时尚和国际化，法国汽车制造商雷诺在营销活动中就频繁使用英语，French Touch（法国情调）一度成为雷诺重要的品牌宣传活动。法国航空也发起过名为France in the air（空中法国）的宣传。法国保险巨头安盛集团打出过Happy Hours（快乐时光）的口号。

一些初创的法国企业通常会先起一个英文名字，这样会更加容易获得市场价值，也能展示出创始人的全球野心。

最让法语保护团体感到不满的，还是巴黎申办奥运会时，他们打出Made for Sharing（为了分享）的口号。当时，捍卫法语的团体斥责称，这伤害了法国人的自尊，三十多名院士联名谴责法国奥申委的行为。法国语言监管机构法兰西学院直接抨击称该口号是对法语的侮辱，涉嫌违反法国在1994年颁布的《杜蓬法》。

尽管有很多机构一直在竭力保护法语纯洁性，但近几十年来法语一直在被英语冲击。法国国家人口研究院（INED）2013年的一项调查也显示，法语在教育和科研上正在被边缘化，多达80%的社会科学领域论文使用英文。多数受访者认为，英语已经成为全球主导语言。

法语纯洁化运动

在反抗英语“入侵”上，法兰西学院一直奋战在前线。

法兰西学院创建于1635年。从创建之日起，它就承担着规范和发展法语的重任。凡是由术语和新词最高委员会整理和筛选出的新词和专用术语，都要送其审批通过，并在政府公报上发表。新词一旦公布，所有的政府机构都必须以身作则，在公文中使用标准的法语新词。

法兰西学院承担着“法语警察”的职责。2022年初，法兰西学院曾将法国政府告上法庭，因为在新版身份证中，姓名、性别、生日等关键信息都使用了英法两种语言标注。

据法国《费加罗报》报道，法兰西学院已聘请律师写信给总理让·卡斯特克斯，要求他废除关于新版身份证的规定，如果不能得到满意回复，就将上诉至最高行政法院。

身份证事件余波未平，2022年2月，法兰西学院又点名批评“Big data（大数据）”、“Ouigo”（法国国家铁路的廉价路线We GO）等常见词汇的使用。

但在社交媒体上，法兰西学院的努力经常招致年轻人的嘲笑。一名为Boudon的用户在推特上写道，“难道我们以后不能说 Facebook，要说Livre des facies？不能说WIFI，要说access sans fil a Internet？这太荒谬了。”

但法兰西学院并非孤军奋战。早在1990年，法国积极推动法语国家组织（OIF）将每年的3月20日确定为“国际法语日”。

法国政府还以立法形式强制进行语言规范，并于1992年6月推动语言入宪，在宪法中补充“共和国的语言为法语”的文字，确定了法语的地位。

1994年8月，在右翼政客雅克·杜蓬（Jacques Toubon）担任法国文化部长期间，法国国民议会颁布了著名的《法语使用法》：公共场所的标语、公告等必须使用法语，如果是引进的广告，原文旁必须附加字体不小于原文的法语；召开国际会议，主办者需提供所有文件的法语概要；法国公民、法人签订合同必须有法语文本。

从1995年起，法国政府还启动“法语和法语国家周”。1996年，法国专门术语和新词审定委员会成立，规定只有满足以下4个条件，才允许引进外来词：现存法语词汇无法表达某个外语词汇的词义;无法创造出合适的法语替代词;虽创造出替代词却过于冗长不便使用;尽管是引进词，但发音和书写合乎法语规范。

法国政府在2006年又强化了针对纯洁法语的法令，要求法国境内的全部企业，确定只有法语文件才是唯一有法律效力的文件，一些英美企业驻法国的分公司也必须将相关文件翻译成法语。

2011年，法国文化部还推动了“语法去外来语化”，通过行政干预手段削弱英语对法语语法的污染。此后，法国影院里放映的外国电影必须有法语配音版。

马克龙2017年上台后曾多次在公开演说中表示，希望法语成为“世界第一语言”，并拨款数亿欧元在全球进行推广，包括设立促进和学习法语的全球中心，增加法语在线使用频率并向更多欧盟官员教授法语，以削弱英语在布鲁塞尔的统治地位。

尽管法国做出了种种努力，但英语“入侵”问题依旧未能得到根治。法国哲学家米歇尔·塞雷斯（Michel Serres）在2010年接受英国媒体采访时慨叹，“巴黎墙壁上的英文涂鸦，甚至比德国占领期间墙上的德文还多。”

“相爱相杀”

“在历史上，法语曾经是国际上盛行的通用语言，这一地位一直持续到20世纪，但随着英语的崛起和普及，法语的地位不断遭受挑战。” 卡昂大学法语语言系研究员马修·古克斯（Mathieu Goux）对南方周末介绍，历史上，法语和英语的关系常常彼此交织，法国国王和英格兰国王能够追溯到同一个家族树谱，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英吉利海峡各地都使用古法语。

马修·古克斯认为，在长达数世纪以来，法语和英语在词汇、语法和发音方面都在相互影响。但后期的一系列历史事件、战争、外交等因素又将两种语言分开，甚至对立。

严妮也研究发现，从词源上，英语其实是一种被法语和拉丁语影响的日耳曼语言，将近一半的英语词汇起源于法语。

1066年，法国诺曼底公爵威廉一世征服英格兰，并在黑斯廷斯战役中击败英格兰国王哈罗德。威廉一世的追随者开始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一个新的法国统治阶层，他们像世界各地的殖民者一样，也将他们的语言带到了新的土地。

当时的上层社会精英们大多讲诺曼法语，而平民大多继续使用盎格鲁-撒克逊语（古英语）。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英格兰的皇家宫廷和政府、上层社会、司法机构和教会中，诺曼法语逐渐取代了盎格鲁-撒克逊语。

但由于诺曼移民的到来，诺曼法语也渗入当地人的日常英语中，逐渐形成了一种混合了两种词汇和语法的混合语言，英语变得“法语化”。

像今天英语一直在沿用的“公爵”“部长”“宪法”“法官”“陪审团”等常见的政治词汇其实都来自法语的起源。而在经济领域，“国库”“税收”等词汇不是直接源自法语，就是法语的演变。

这波“法语热”在英格兰维持了一百多年。到了13世纪初期，英法政治分离，这也不可避免地导致了法语在英格兰地位的衰落。紧随其后，英法爆发百年战争，英语彻底取代了法语在英格兰的官方地位。

1349 年，英语成为牛津大学的教学语言，该大学以前曾用法语或拉丁语教授课程。1367年至1413年在位的亨利四世国王，也成为第一位以英语为主要语言的英国国王，而他的继任者亨利五世则成为了第一个在官方文件中使用英语的国王。

英法百年战争以英国退出欧洲大陆，法国完成民族统一为结束，英法两国从此走向了扩张之路：法国继续在欧洲大陆谋求扩张，英国放弃大陆扩张，开始转向不列颠西部和北部的征服历程。

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法语依旧是全球外交的主要语言。

直到1919年的《凡尔赛条约》，这是世界上第一份用英语书写的国际条约，终结了法语作为唯一的国际性官方语言的地位，英语逐渐成为全球通用语言。

到了20世纪下半叶，英语在国际上的普及得益于英语国家，尤其是美国在经济、金融、科技、军事和文化上的领先地位。

“在长达几个世纪的动荡与波折中，英语和法语其实很难单独剥离开来看，基本上一直处于一个相爱相杀的状态。”严妮说。

让法语再次伟大？

塔拉也注意到，全世界法语使用量不断下降，英语取代法语成为全球通用语言，对于法国政府乃至法国人来说，一直是一个痛处。

尤其在上世纪70年代，英国加入欧共体，欧共体是欧盟的前身，最初创始国有三个国家，一开始就以法语为官方语言。但随着英国的加入，其在欧洲的影响力也与英美特殊关系互相增进，英语开始在欧盟占据一席之地。

2004年起，欧盟开始大举向中东欧国家东扩，这些习惯在国际外交场合使用英语作为“第二语言”的国家，更是刺激了英语在欧盟的使用。

法国国民议会网站统计显示，1999年欧盟理事会中有34%文件用法语起草，到了2018年，理事会6.9万份文件中，首先使用法语的文件仅占2%，首先使用英语的则占95%。

欧洲记者协会法国分会在2020年9月向欧盟领导人致信称，如今在欧盟的各种大型会议中，绝大多数都是以英语开场，很少有人会主动说法语。他们要求停止在欧盟工作中使用如此多的英语。

曾多次赴北约参会的法国共和党代表比安弗尼（George Bienvenu）也抱怨说，虽然法语和英语一样，也是两种官方工作语言之一，但实际上很少听到法语的声音，在充斥着英语的会议上，只能靠同声传译获得喘息的机会。

这样的状况早就激怒了法国的政客们。直到2020年，英国正式脱欧，这意味着以英语为第一语言的欧盟人口比例缩小了，仅剩下爱尔兰和马耳他两个欧盟国家以英语为官方语言。

“现在只有 1% 的欧盟人口以英语为母语，而法语是许多成员国的第二语言，是时候让法语成为欧盟第一工作语言了。”法国国会议员朱利安·奥伯特（Julien Aubert）提出。

法国负责欧洲事务的国务卿克莱门特·博纳（Clément Beaune）也呼吁，“法语必须在布鲁塞尔找到一席之地。”他宣布，法国已经开始用法语培训“来自欧洲所有国家的民选代表、欧洲外交官、欧洲公务员”。

法国决心让2022年成为“忘掉英语的法语之年”。2022年1月1日，在法国巴黎的地标凯旋门悬挂起一面巨大的欧盟旗帜，以庆祝法国接任欧盟轮值主席国。其间，马克龙和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罕见地举行了一次完全使用法语的联合会议。

“语言与政治、社会、文化等软实力直接相关。法国政府也希望通过提升法语的地位来增强国家的影响力。”马修·古克斯说。